智库｜马来西亚政变：权力游戏与族群政治

3月1日早晨，马来西亚国家元首苏丹阿卜杜拉根据《联邦宪法》，宣布御准他认为获得大多数议员支持的团结党领袖毛希丁·亚辛，出任马来西亚第8任总理。似乎持续一周的政争终告一段落，也意味着马哈蒂尔时代的落幕。未来三年的联邦政府由“国民同盟”组成，其成员有分裂自希望联盟（以下简称希盟）的土团党，以及国阵（“国民阵线”，包含巫统、马华、国大党）与伊斯兰党，并获得砂拉越政党联盟的支持。

宣誓就职现场图（来源：马来西亚“当今大马”）

剧情如何峰回路转 

自2月25日开始，国家元首苏丹阿卜杜拉为222名国会议员进行单独面谈。面谈需回答三道问题：第一道题，是否坚持之前所签署的法定声明立场。第二道题，是应该解散国会，还是组织新政府。第三道题，支持敦马哈蒂尔、安瓦尔或者是毛希丁中的哪一位当总理，以决定新总理的人选。然而在经过面谈之后，国家元首发现三人中没有一个获得超过112（马来西亚国会下议院简单多数）名国会议员的支持。因此，国家元首在29日召见国会各党领袖，询问他们的意见再进行定夺。最后的结果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国家元首委任了获得最多议员支持的毛希丁担任第8任总理。 

马哈蒂尔与希盟为什么会在这次政争中落败？原因是马哈蒂尔与希盟的策略错误与沟通失误：

第一、马哈蒂尔试图组织“支持马哈蒂尔担任总理”为前提的、不分党派的联合政府，来拉拢砂拉越政党与部分土团党、巫统议员的支持，但此建议不获希盟的理解和支持；其提议的召开特别国会来“选择”总理更遭到各方的反对。在巫统、伊斯兰党改变主意要求“解散国会”后，希盟三党转而支持安瓦尔任相，错失与马哈蒂尔合作——获取多数议席巩固局势的机会。

第二、希盟没有预料到砂拉越政党联盟拒绝与行动党合作，并指行动党人傲慢、无理（尽管可能只是各说辞），这一强硬立场使希盟无法获得拥有18个关键席位的砂拉越政党联盟支持。因此，29日清晨，马哈蒂尔与希盟才被迫再次达成合作，却为时已晚。

第三、29日下午，以毛希丁为首的土团党在会见国家元首之时，他声称已经争取到巫统、伊斯兰党以及砂拉越政党联盟党领袖的支持。而直到国家元首发布将委任毛希丁为总理的谕令之后，希盟才公布自己手上获有115名议员的支持，已无法扭转局势。 

许多评论高估了马哈蒂尔的个人权术能力，从而忽略了马来西亚政治制度可能对政治人物形成的制约。很多时候马哈蒂尔并非无所不能，也并非每一个举动都按他的“布局”演变，很多时候他也只是见机行事，试图使事态的发展有利于自己。马哈蒂尔落败的结局恰好已经证明，很多事情并非他所意料。

许多评论人喜欢从历史经验来考察政治人物，拿上世纪80-90年代马哈蒂尔权倾朝野的一面来预测当代，却忽视了今天的政治大环境已发生改变。如今，他虽然是威权领袖，但也是宪政民主制度下的玩家，而且他也有他的原则——不跟巫统党人合作。把政治人物从神坛上搬下来，或许才能更理解一个政治人物。

另外，马来西亚不是“禅让政治”，政治人物无法通过“订立遗嘱”的方式决定接班人。其选定的接班人也必须经过票数的考验来证明他的支持度。本次政争只是一出提早发生的大戏，而这部戏的结局也表明了一个赤裸裸的事实：安瓦尔根本没有足够的票数来当总理。此前的希盟显得太过自信，认为若马哈蒂尔肯交棒，安瓦尔必定会获得大多数议员的支持，没意料到阿兹敏派系与土团党会选择以退出希盟的方式来反对安瓦尔任相。

 解读大马政争的两个视角 

这场政争可以视为君主立宪制度下按“游戏规则”进行的政治重组：马来西亚的宪法规定最高元首可以委任可能获得国会下议院多数议员支持的人选成为总理。但是这政治重组背后的目的是什么？笔者认为可以有两种想象来解读。

一，权力的游戏：以下从四个政党的角度进行观察。

根据2月21日希盟主席会议达成的共识，确定马哈蒂尔将在11月APEC之后交棒给安瓦尔。若安瓦尔成功接任总理，与安瓦尔不咬弦的阿兹敏其处境会相当不利。这是因为2018年公正党党选结束后，阿兹敏便不出席任何党内高层会议，他与安瓦尔的矛盾正式浮上台面，而外界一般认为马哈蒂尔有意扶持阿兹敏任相。另外则是以毛希丁为首、从巫统跳槽出来的土团党成员，担心他们在安瓦尔执政后会被边缘化。土团党加入希盟，乃政治利益上的合作，双方在意识形态及国家政策方针上未有共识，于是选择孤注一掷，发动“喜来登政变”以组织一个没有希盟三党的联合政府。

而对于巫统来说，自2018年失去政权之后，党内有多名高层涉及贪污被控，且因失去中央执政权无法对其基层组织进行政治分肥，所以迫切寻求回到联邦的执政团队，甚至在2019年与其几十年的竞争者伊斯兰党组织“和谐联盟”。

此外，握有18席的伊斯兰党是本次行动最大的受益者。自1974年后，伊斯兰党便不曾执政中央政府，其影响力无法突破，仅局限于西马半岛东海岸的两个州属。如今可以藉着执政中央的优势落实伊斯兰政策、扩展势力。

二，多元主义与“马来人优先”路线纠葛。

尽管很多华人认为本次政治重组是违背政治道德，言重者甚至以“民主已死”来形容，但主流的马来社群却有不一样的看法——认为这次政治重组具有合法性。

在经济层面，希盟在执政后无法兑现许多选前承诺，对持续低迷的经济状况、低收入与青年高失业率束手无策，导致许多人对希盟政府失去信心。根据默迪卡民调中心2020年1月5日公布的民调《大马政治发展及轨道线进展》报告显示，有将近61%的受访者认为“国家正朝向错误的方向前进”，尤其希盟的马来支持率“非常低微”。

在政治层面，希盟试图签署《消除一切形式种族歧视国际公约》及对爪夷文事件的处理不当等事件，被巫统和伊斯兰党诠释为“无法捍卫马来人的权益”，两党在2019年9月14日举办 “马来人尊严大会”，提出马来人的文化、宗教、教育、经济权益在2018年大选后受到挑战。这一论述得到大部分马来社群的认同，“华人在行动党执政后越发嚣张”的言论在社交媒体屡见不鲜。马哈蒂尔更在3月1日的记者会上声称许多马来人因相信了“行动党控制了希盟政府”的论述进而导致土团党的支持率下跌。2018年大选30%的马来选民也抱着观望的态度投给了希盟，然而希盟无法达成“上台后经济变好”的承诺，使得本来就脆弱、依靠希盟胜选而建构起来的多元主义论述在马来社群中不受落，反而愈加巩固了身份认同政治，继而挑战希盟政权的合理性。民调机构Vase.ai 在2月25日公布的民调显示，在1000名受访者中，有约半数认为由马来政党组成的新政府更为良好。 

2019年4月，土团党最高理事旺赛夫便警告，希盟领袖过于受到“孟沙泡沫”( Bangsar bubble，‘孟沙’是吉隆坡的中高级住宅区)群体的影响，忙于体制改革，如人权问题、司法与媒体独立甚至国际法课题，却忽视底层人民面对生活成本上升与经济问题。他认为，希盟领袖必须调整优先事项，从而关注民生课题，而不是致力于改善体制。今天希盟垮台马来民众背后的逻辑，可见一斑。 

未来政治局势走向 

这一次马来西亚的政治重组，使马来西亚的政治联盟回归“正常”的政治光谱：即以毛希丁为首的土团党从希盟分裂出来，与同样强调马来人地位、保守主义理念的巫统及伊斯兰党结盟。目前希盟的成员则恢复到2017年以前，由认同多元族群政治、中间偏左的政党组成。两派在族裔支持率的分布上形成了清晰的分野：前者如今可能获得了约七成以上的马来票；而后者以非马来人与城市地区中产马来人的跨族群支持者为主。 

由于毛希丁领导的国民同盟成员，几乎是清一色马来裔为主的政党，可以预见未来马来西亚将会出现一个以马来裔占大多数的内阁，其任内也可能会试图推行更具有马来与伊斯兰议程的政策，来加强执政合法性及安抚支持者。然而，对此不必太过悲观，把马来西亚的未来设想成“伊斯兰国”和“失败国家”或许言之过早：

一来，总理毛希丁有丰富的行政经验，曾担任过副首相、内政部长、教育部长、贸工部长等要职，其盟党巫统也有长期的执政经验。

二来，马来西亚奉行英式官僚体系，官僚部门和国家机关有一定的自主性，有其行政专业职能。公务员不会因为政权更迭而改变，保证了政策的一贯性。

三来，目前马来西亚拥有史上最弱势的政府与最强势的在野党，毛希丁隶属的土团党不是国民同盟中的最大党，除了利益分配与立场会受到其盟党的牵制之外，也面对拥有90以上议席的强势在野党监督。因政府没有获得2/3的执政门槛，任何重大的修宪决定必须获得在野党的同意才能通过。

四来，马来西亚是民主选举国家，且有三成的非穆斯林公民，在众多混合选区中这一群体往往扮演关键角色。除了在政治上不得忽视非穆斯林群体的利益以外，作为一个理性的政党，不会放弃争取非穆斯林的支持。毛希丁也不例外，曾经在十年前说过“马来人优先论”的他，在3月2日首次电视演讲中便自称是“全民首相”。话虽如此，但毛希丁要面对的困难也不少：盟党的官职分配、政府的执政方向、如何恢复市场信心、怎么样安抚支持者与非马来人是新政府的首要挑战。 

那么马来西亚政局还有没有变动的可能性？希盟提出在即将来临的国会要对总理提“不信任动议”。但笔者认为，该动议通过对希盟未必有利。若动议通过，马上举行的闪电大选，在马来民族主义情绪如此高涨、团结的情况下，希盟的选情必定受到冲击。笔者认为，土团党、巫统与伊斯兰党，彼此间的利益与意识形态存在冲突（除非三党解散另组），要在短期内协商成功并不容易。虽然这次“喜来登政变”胜利一方没有违反宪政制度，却始终有不道德之嫌，希盟作为这次政争的“受害者”，或许能借着这顶政治光环在三年后卷土重来，但是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让马来基层社群信服及认同希盟的斗争目标。

（作者：邓世轩，马来西亚籍，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2018级硕士研究生，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燕南66”优创团队出品）

原标题《马来西亚政变：权力游戏与族群政治》